夜游十七

＃二十四层的罗盘和两个坑

张启山醒了，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天是一种浅淡的灰色，地上的草被露水打得湿透。他觉得脊背酸痛，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躺在别人的坟头上。而身下的这座坟，不过是众多坟墓中的一座。
这些坟茔看起来很凄惨，只是简单的硬土堆前插一个破旧的木板，间或有几个新的坟头上凌乱地杵着竹子制的招魂幡，而上头糊的白纸已经秃了。他站起身来，有些疑惑，却下意识地大喊了一声："老八！"这一声犹如泥牛入海，稀释在了浓稠的雾气中。
张启山努力回想刚才自己在干什么，却始终回想不起来，他往外跑了几步，渐渐感受到这墓地的不同之处。也许这一时半会儿他说不出这是什么阵法，但却发觉出这儿的地形似乎暗合了某种规则。突然，他发现自己脚边那座坟并没有掩埋，一米深的坑洞中，蹲着一个身黑衣，背影魁梧的男人。"一。二。三。四。五。"那个男人嘀嘀咕咕，顿了一下之后，又开始数，"一。二。三。四。五。六。"
"你是谁！"
那个男人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只是一遍一遍地从一数到五，再从一数到六，仿佛在进行一个不能停止的计算。
张启山绕到他身前发现他在数自己的手指，他一共有十一根手指。右手五根，左手六根。
这景象实在让人有些接受不了，他一转头看到了木板上写的字——霍阿六之墓。
此处竟然是齐铁嘴给霍家人点出的风水位，按照人数来说一共是有十八个，其中两个应该空着的。如今在这个霍阿六之墓里蹲着的，是失踪未归的霍阿六？错不了，霍阿六左手是六指。
那么那个叫阿桂的女人呢？
张启山急匆匆跑了几步，在偌大的墓群里搜索起来。
然而，他看见了齐铁嘴。齐铁嘴站在最后一个尚未填起的土坑里。
"老八！"张启山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立刻跃进土坑中，想要把齐铁嘴拽出去。呆若木鸡的齐铁嘴转过身来，冲他惨然笑了，搂住他，就地一躺。仰面朝天的一瞬间，张启山看到面前有一个穿藏青色长袍的人一闪而过，接着土崩落了下来。那人哑着嗓子在外头嘿嘿笑说，"在下面，断的。"

张启山一个激灵从地上翻身而起，发现自己其实还躺在獒老大后堂里。向外望去，看到一抹紫红色长袍的一角，齐铁嘴在外头？
张启山推门出去，发现齐铁嘴晕在地上。他托起他的头，手上潮了。张启山有些疑惑地把手抽出来放到眼睛前面看，满手鲜血。他一时间慌得无所适从，低声喊了一句"老八"，便没了下文，死死将他揽在怀里抱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要试试呼吸。
这一试不要紧，齐铁嘴竟然已经没了呼吸。
张启山张了张嘴，把脸埋进那尚且柔软的肩窝里流泪。那个爱躺在沙发里啃苹果的穷算命的，终是为他所累。当初，容他一个人坐在算命铺子里喝喝茶，晒晒太阳，多好，何必一心一意要去惹他。在这波诡云谲的乱世中，自己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可以护他这一生一世的周全。

齐铁嘴在佛爷一抽一抽的颤抖中悠悠转醒，从怀里掏出护心镜放到兜兜里，又拔出根桃木签来丢到一边。他呆呆地看着结着蜘蛛网的房顶，觉得耳边甚是吵闹，颈边湿漉漉得一团，就好像有一朵乌云在他头侧拼命下着雷阵雨。
他推开那朵乌云，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身后突然安静了，齐铁嘴诧异地回过头，发现佛爷的表情凝固在一个很丑的哭相上。
"嗯？"
张启山抹了抹脸，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你脑袋流血了。"他说。
齐铁嘴哎呦一声捂住了后脑勺，往佛爷怀里倒去，佛爷勉为其难地接住了他。

其实齐铁嘴刚才真的差点死了。
就在张启山在后堂跟那个血糊糊的獒老大打的时候，齐铁嘴看得起劲儿，没顾上身后。一只黏了离魂咒的不知是什么的法器倏忽而至，猛砸在他的后脑上。齐铁嘴当时就感到一股力量生生扯着他的三魂六魄往外拉，顿时眼前一黑。
然而幸好幸好，电光火石之间，齐铁嘴反应迅速，在怀里摸索了一把，将一支驱邪定魂的桃木签子直插进身体，这才护住了魂魄。
"那人一定不是想我死，只是想暂时制住我。否则，要我这么躺在地上，他随便补个刀，我肯定漏得像个花洒似的。"
张启山刚才也是从地上醒的，他是已经完全记不起自己为什么打着打着会躺到地上去的了。只知道面前那张沾满血迹的脸，像极了从前的獒老大。
齐铁嘴摇摇晃晃地靠着张启山干呕。张启山看他憋得满脸通红，呕得像个怀了五个月的孕妇，觉得好笑又有些庆幸。
"不对！"齐铁嘴突然不呕了，"我刚才看见了一个旧罗盘！"
张启山觉得奇怪，"这獒老大粗通风水，有个未来得及拿走的罗盘也不稀奇。"
"不不不，"齐铁嘴撅着屁股在地上搜寻了一通，没有找到，懊恼地踱了一下脚，"这个不一样！"
罗盘统共只有两种，而复杂程度却各不相同。一般从第一层的天池开始，往外数，最多至二十五层，当中涵盖星宿，卦相，风水等，术数师会查探的东西越多，他的罗盘往往越复杂，特别是像齐铁嘴此类会勘舆的。所以齐铁嘴才每次都捧着个葵花一般大小的东西出门，看得入神时还容易踩空。
"他这个罗盘比之我的罗盘，分毫不逊色，却独独少了第十六层——天盘杨公缝针。这每一层都是先辈对前人智慧的补足，而这十六层时唐代杨筠松所创，因所指之处为壬子丙午界缝之间，故得此名。形师以此立向格龙。"
按说，这种罗盘确实是用来勘舆的没错，独独少了这一层当真有点怪了。而且，在齐铁嘴发现这个罗盘后，又急忙抢走。
齐铁嘴抿嘴踱步，"我觉得这旧罗盘的主人一定是出自某个和杨氏有什么瓜葛或者宿仇的门派。而且，说不定和我也有关系。"
张启山心想，你个臭算命的不是很会说话的么？怎么到处得罪人？

霍家村外，沿山溪骑马奔下来一个半身染血的人。张启山驻守在这里的士兵看到似曾相识的军服都赶忙迎了上去。那人赫然是消失整夜的张副官。
"告诉佛爷，山上，山上有两个獒老大。一个红的，一个白的。"说完这一句，张副官的头垂了下来，属下赶忙去探他的脉搏，发现他已经沉沉睡去，摇晃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