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一八】复生局·02谜面



王相休囚死,之于寻常人,不过百年;而之于张家一族,却是生生世世的轮回重复,死而复生,亦死亦生。
齐铁嘴内心隐隐预料到了什么,这一卦,他一早就替长沙,替佛爷掐过了。


张启山一开始以为齐铁嘴是个说书的。
那一日,天色已晚。街上的人行色匆匆,相互之间谁对谁都没有什么兴趣。张启山骑着马孑然独行在这即将到来的夜色里,怅然若失。
一盏橙黄色的灯光在街角的小商铺里兀自亮着,仿佛丝毫不为自己的门庭冷落而羞愧。
张启山心里嘀咕,卖什么的?一点儿生意也没有。他驱马上前,看到一个脸白白的长袍青年揣着袖子坐在桌案前,面颊丰润。因为身量高挑,他将自己的铺子堵得满满当当的,好像一只蹲在自己窠臼里的鲜艳浑圆的山雀。

没过几天,他又骑马从那儿经过,看见门口围了许许多多的人。他有些经受不住好奇,凑了上去,听了一截,发现这个白面书生模样的人居然在讲志怪故事,随即嗤笑了一声,扭头就想走。然而,那双圆眼镜下月牙般的眼睛倏忽盯住了他,口型分明是"小心"二字。张启山心里一毛,觉得这人真是有病,转身驾马离去。
路上张启山的脑海中一直就是那张水红色的嘴,却又介意那威胁般的"小心"二字,不由得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即调转马头,回去揍他一顿。那一日,并未发生什么不测之事。等到跟人说起这件事时,才有人告诉他,那是本城顶顶有名的奇门八算齐铁嘴。生意看起来不好,是因为只有有钱人才买得起他家的货。他脚下可是踩着满满一个钱箱子的。
他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大约还是对那句"小心"心怀芥蒂。

张启山彼时刚住进新修的府邸不久。他向来浅眠,换了新房子,居然还有些认生。这晚,他竟然在夜半时分醒了过来,心烦意乱,久久不能入睡。于是他靠着窗子,面对后院的小花园,打算吹一会儿凉风,待身上的虚汗发出来了,再回去睡。然而他不知道,这片刻的凝望让他后面接连几夜都没睡舒坦。
一开始,张启山只是看见一个黑影从一楼的后屋出来,脚步游移,好似喝醉了酒。他没有多想,只是猜测八成是哪个守卫晚上多喝了几杯,此刻昏昏沉沉地出来起夜。可过了一会儿,当张启山再次把目光移到这个晃动的人影的时候,他逐渐就回味过来了。这个人怎么是倒着走的?后脑勺看路?
月光下,这个穿着衬衣军裤的壮实男子,面朝着张启山的府邸,垂着脑袋,正一步一步地倒退着走向后院。此时万籁俱寂,唯一醒着的大门守卫正面向着外街站岗,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奇怪的士兵。张启山靠着窗户,有些诧异地看着那人的一举一动,渐渐瞧出,他的姿态好像是被人倒拖着行进。
张启山的宅邸后院比前院稍大,种了一些树木和花草,还挖了一条小小的水渠。那人好像后脑勺长眼睛了一般能够歪歪扭扭地绕过这些障碍,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往后墙走去。梦游?
张启山不愿意再看,疲倦地往床上一倒,直接就睡着了。他那晚脑子犯浑,许多事都模模糊糊记不清楚。哪知道,第二日便出事了。

那个梦游的士兵天亮时被发现在后院的树上上吊死了。
张启山心里不痛快,紧皱着眉头看卫兵把那具僵直的死尸从树上放下来。这还是新宅院,才搬来没多久就死了一个人,纵使张启山不会畏惧什么,还是很糟心。
他循着昨天半夜看到的方向,找到了那士兵的房间。这间屋子原本是修来给园丁住的,但因为张启山院中种植的植物不多,所以没有特意雇园丁。这间屋子一开始便是空着的,直到最近才有守夜的士兵在里面小憩一下。
张启山推了推门,门是虚掩的。张启山信步走了进去,看见床榻上鼓鼓的一块,仿佛睡了个人。他不容自己多想,迅速把被单拽了下来。
床上的不是人,是具女尸。

顿时,他心里烦闷到极点,第一反应就是把那个臭算命的叫来。齐铁嘴的反应镇定得像个杀人凶手。张启山看他一脸要英勇就义的表情,差点就直接叫人把他抓了。
然而齐铁嘴说了四个字——"厌胜之术"。
"哦?"张启山见他之前料得如此之准,不由得玩味地看着他。
齐铁嘴信步走到两具尸体之前,撩开覆盖尸体的白布,指着那两具尸体长伸的灰白舌头微笑道,"我知道军爷的来历,在这里就明着说了,这具女尸其实已死了四年有余,依我拙见,定是有人在墓穴内借此行厌胜之术,戕害军爷部下。"
张启山明白,这算命的八成是说对了。这个死掉的士兵和另外七个人常出去干私活,因为盗墓水平远在一般蟊贼之上所以屡屡得手,所获颇丰。张启山对此事早已有所耳闻,但这几个人行事低调,从不与人相争,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
张副官从外头进来,凑上来耳语道:"查到了,出手的是明代墓的明器。量不大。"
"其他人呢?"
"这个月全部自缢而亡。您眼前的这个是最后一个死的了。哦,除了一个人,据说他下到一半,摔断了腿,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这八个人下的墓离长沙不远,不算是个油斗,墓道里基本就没有机关。然而谁成想,出了斗,竟然尽数死绝,仿佛就像是某种无声的恫吓。

张启山把齐铁嘴留下了,他开始觉得这个算命先生还是有些本事的。
齐铁嘴似乎受惯了这种厚待,往沙发上一摊就像到了自己家里。每次张启山看到齐铁嘴仰在沙发上啃苹果的样子,唯恐他下一秒就拍拍身边的沙发,招呼自己随便坐。
"我能先替您打掉一个炮台。"齐铁嘴语焉不详。
厌胜之术,无非是用方术行诅咒之事。如今,被行厌胜之术的人已经尽数死了,可这厌胜的招数却被齐铁嘴看了个通透。
齐铁嘴统共就问张启山要了一件孝袍,不过,张副官却为了这件孝袍几乎跑断了腿,挨了别人好几个白眼。这也难怪,齐铁嘴要的是父母同时死于非命的长子穿过的孝袍。张副官几乎是一开口,就得挡下一记带风的耳光。及至把那件来之不易的孝袍交给齐铁嘴,张副官早已憋了一肚子火,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齐铁嘴托着孝袍转身就要进屋,张副官蹭蹭挨挨就想往里跟。
"你干嘛?"
"看你作法啊!"
齐铁嘴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把门给甩上了。他腹诽,年轻人,你这是寻死呐!

当夜,长沙城中,一方术师暴毙而亡。
消息传到张启山耳朵里,他笑了笑,问,"那算命的呢?"
算命的在睡懒觉,没起。

后来,张启山逮住齐铁嘴那天他是怎么作法的,齐铁嘴摇摇头,就是不说,最后经不住他一再纠缠,只说了句"日后军爷您会知道的"。
这句话听在张启山的耳朵里觉得还有下文,他猜想,这件事情怕是没完,这臭算命的估计还得在自己的新房子里啃几天苹果。

果然,吊死的事情结束了,死人的事情却没了结。张启山的府里止不住地开始发生各种意外,一时间闹得张府比阎罗殿还要恐怖。这些人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在睡梦中死的。
齐铁嘴这天梳洗打扮一番,郑重其事地找了过来,"军爷,要根治这事情,您得下到墓里去看一看了!"
张启山看齐铁嘴那副嘴脸,莫名觉得他在推动着什么,可这件事无法解决,下斗实在是避无可避。

十一
将齐铁嘴收归麾下的念头动得越来越频繁,张启山已经有些释然,就算他另有所图也没关系。
那害了多条人命的明代墓在长沙郊外,地面部分已经全部损毁。当初张启山的那八个部下是靠着查砂问水以及龙脉走势定到的穴位。
张启山一指那块地方问齐铁嘴,"你知道这是谁的墓么?"
齐铁嘴知道这是张启山的试探,"军爷您不知道么?这周围村落里一直流传着亥时新娘的传说。"

乡野传说不足为信,但若是周围数十个村庄都有类似的故事,那这件事的真假就可以再讨论讨论了。传说中,这亥时新娘会在亥时从自己下葬的墓里走出,重返人间,再次出嫁,最后带着那个被选上的男子回到墓地中一起长眠。

副官内心对于这种传言是很不屑的,亥时出嫁?这墓里的女人要是从明朝起就葬在此处,那捉到手的男人怕是有一澡堂了吧?
副官脸上的不屑太过于明显,引起了齐铁嘴的注意。"这传说其实并不完全,从来没有人问这亥时新娘为何会变成亥时新娘的,你发现了没有?"
这句话藏着机锋,让副官和张启山都有些侧目,"那你说为何?"
"因为她是被他们一起杀掉的。"齐铁嘴翘起嘴角道。

之前那一队人留下的盗洞还在,张启山这回只带了齐铁嘴和张副官,三人轻装下斗。
这墓穴不像张启山平时盗的那些王公贵族的墓穴,显得极其逼吝。下层封土基本没有筛过,全是碎石藤蔓,齐铁嘴几次被卡得动弹不得,全靠张启山在前面拽,张副官在后面推。虽然有张启山在,副官不会直接抱怨,但内心也暗道,看你在上面一套一套的,下了斗还不是一点用都没有。
这墓道齐窄,却很曲折,仿佛是防着什么东西进来,又或者是防着什么东西出去。齐铁嘴这回总算知道那最后一个没死的人究竟是怎么跌断的腿了。
三人了无趣味地在墓道中攀行了近一个时辰才到了墓室中,齐铁嘴的两个掌心全都磨破了皮。他向来不能挨什么痛,总是停下来看手,闹得三个人都没有看见脑袋顶上那个略微怪异的雕刻。
齐铁嘴和副官其实差不了几岁,但总喜欢寻机会打压副官的气焰。副官则最讨厌齐铁嘴神神叨叨藏着掖着的样子。这时候齐铁嘴手上有伤,话就更多了。副官忍不住推了他一把,齐铁嘴顿时对他怒目而视,然而还没等张启山劝架,齐铁嘴就没了声响。
"怎么了?"张启山掰过齐铁嘴的肩膀问他。
齐铁嘴双目发直,嘶哑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糟了,亥时要到了。"
"嗯?"
齐铁嘴猛然露出一个淫邪的笑容,把张启山吓得一抖……

十二
这一段堪称佛爷、八爷和副官最不愿意回忆的痛苦过往。因为,他们好不容易爬到墓室里,却在第一时间就毫无自觉地爬进了亥时新娘的幻境里。
齐铁嘴只愿意讲述后面的部分,而对墓室里的奇遇缄口不言。

原来,这厌胜之术的最关键部分就在出墓道的那个门上。有人派方术师潜入亥时新娘的墓室里放置了一个承载怨气极重的吊死鬼的法器,又改造了那个墓门。只要人伸头过去,就会由于狭窄的墓门而做出类似上吊的动作,这吊死鬼就会误以为自己找到了替身而跟着此人回去。厌胜之法就此完成 。齐铁嘴自己的厌胜之法就更简单了,因为他直接猜出了对方方术师的名字。
而至于后来的死亡事件,则统统是亥时新娘造成的……

十三
这齐铁嘴虽然有欠稳重,却还有些本事。
张启山这样想着,终于悠悠转醒,齐铁嘴正裹着大衣在他身侧发出轻微的鼾声。他认真盯了一会儿他的睡颜,发现他唇色惨白,脸颊微削,刚才在梦中明明还像只鲜艳浑圆的山雀的。

尹新月一早便自告奋勇会到长沙城里做了枪靶子,齐铁嘴和张启山两个人宛如大病初愈一般,磨蹭着被张副官晃晃悠悠带回长沙。
齐铁嘴元气大伤,总是睡着。张启山突然得了清净,还真有些不习惯,脑子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他记得其实亥时新娘的事情并未解决。因为齐铁嘴后来回到长沙城里没多久便被日本人捉走了。张启山至今也不知道"她被他们一起杀掉"是什么意思,这整件事情的幕后黑手他也不知道。最后这一切的攻击没有继续下去,两人都受伤后就不了了之了。
四五天后,齐铁嘴才慢慢恢复如常,坐在小摊上奋力往嘴里塞着馒头。
"佛爷,我跟您说件事!"
"怎么?"
"我这几天做梦都是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发生的事情,这梦累得我腰酸背痛的。"
张启山原本笑着的脸突然僵了一下。
"嗯?"齐铁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瞪着眼睛等着佛爷开口。
张启山艰难地启唇,"你也梦到了亥时新娘的坟墓?"
这下齐铁嘴听懂了,"佛爷,您……"
张启山很想立刻站起来去问问张副官是不是也做了同样的梦。

十四
齐铁嘴喝完了一碗豆浆,擦了擦嘴,笑了。
他默默起身,朝着张启山站立的地方走了过去。
汉王符有言:故先有所梦,后无差忒,谓之直;凝念注神,谓之精;昼有所思,夜梦其事,乍吉乍凶,善恶不信者,谓之想;五行王相,谓之时;阴极即吉,阳极即凶,谓之反……
时至今日,已经是第三个风水位了。
大厉之梦,乃大凶之兆也。

评论 ( 51 )
热度 ( 659 )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夜游十七 | Powered by LOFTER